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中庸”由于人们的望文生义,曾经引起极大的误解。作为道家核心思想之一的“无为”是和另一核心观念“自然”紧密相连的。“自然”既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大自然,也不是西方哲学观念中与主体“我”相对立的客观世界的总和,而是一个形容词——“本来如此”。老子相信,无论天地宇宙还是人类社会,都有其本然的运行轨道,顺应这种趋势,则可使天地和谐,社会安宁。人为地干扰这种趋势,则将造成灾祸。“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所采取的行动应该顺应天地社会之道,而且不应带着私欲和功利心去行动。在谈论道家的时候,人们往往老庄连用,其实他们之间差别很大。老子关注的是社会政治层面,庄子关注的是个人的心灵自由。老子是严肃、仁慈的智者,庄子表面逍遥自在,甚至玩世不恭,内心却藏着大悲凉。
道家的政治哲学
老子“小国寡民”常常遭到后人诟病,但在他的时代,他无法想象一个符合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大国如何能够存在。老子的政治理想是一个对社会实施“弱控制”的政府。“太上,不知有之。”在最好的政府统治下,普通人几乎感受不到政府的存在。因为政府的作为完全顺应自然和人的本性。即使他们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们也会说:“这是我自己的功劳。”而绝不会感激涕零地说:“还是党的政策好啊。”正如上古一个不知名的隐士所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在老子看来,不停地制定和改变政策,让老百姓无所适从,是政府的大忌。“治大国如烹小鲜”,炸小鱼如果老是翻来翻去,鱼就容易炸坏。治国也是如此。所以,在老子看来,依靠文治武功的儒家政府即使取得了成功,也只是次好的政府。更不用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依靠严刑峻法压制人民的政府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酷刑吓不倒百姓的。老子所设想的政府在近现代的一些民主国家部分地得到了实现。政教分离,政治与经济职能分离,政府职能从管理向调控和服务倾斜,社会自身调节能力增强,政府地位适当削弱,恰恰体现了老子的“弱控制政府”的思想,只是在老子的时代,他无法设想出一个无为而治的庞大社会,所以才提出“小国寡民”。
老子对君主特别提出了“贵身”的标准。"贵身”就是追求心灵的恬静和身体的充盈,不追求声色娱乐,不因为外界的荣辱毁誉损害自己的天性。老子认为,只有这样珍惜自己的身体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那些贪财、贪权、贪色、贪名的人,绝对不可以统治天下,否则贻害无穷。
老子还深刻地看到了儒家伦理的弊端,由于儒家的道德英雄主义、完美主义的倾向(体现在对圣人和贤人的狂热崇拜上),伪君子极容易产生。“大道废,有仁义”。儒家高举仁义的旗帜,本身就说明仁义的稀缺。正如今日制造“模范”的运动,恰好表明社会道德的普遍沦丧。而且,“尚贤”、对道德口碑好的人委以重任的做法会诱使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冒充君子,博取利益。即使不是伪君子,由于“尚贤”主要看重道德表现(表演),道德很容易沦为一件人尽可穿的外衣。所以老子才呼吁“绝圣弃智”,“复归婴儿”,恢复人纯朴的本性。
老子还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和平主义者之一。他从仁慈的本性出发,坚决反对战争。对战争造成的荆棘遍野、生灵涂炭的后果深感痛心。他说“勇者不武”,反对用战争解决问题。如果战争实在无法避免,那也应该以“哀悼之心”处之,因为敌人也是人,杀人总是不好的,更不可以杀人为乐。他提出,即使打了胜仗,也不应庆祝,而应以丧礼对待。这一点恐怕会被很多人讥为迂腐,如果打了胜仗却闷闷不乐,如何保持士气?但这近乎违背人性的主张恰恰最大程度地体现了老子的仁慈。
老子“无为”的政治思想并不是宣扬无所作为,而是主张不扰民,不居功。西汉的强盛与汉初近百年道家思想占主流、帝王执行休养生息政策有很大关系。三国时蜀国的灭亡,与频繁用兵有极大的关系。从这个角度讲,诸葛亮是一个罪臣。为了自己对刘备一人的忠心,而牺牲蜀国青壮年的性命,干扰农业生产,罪莫大焉。
老子和庄子不同,老子是入世的,庄子是出世的。后世文人明哲保身、远避祸害的态度不是从老子这儿学来的,而是以庄子为榜样,当然庄子所崇尚的其实是一个源远流长的隐士传统(尧时的许由就唾弃帝位),另外,孔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孟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训诫也对此负有责任。
道家的生态哲学
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基石在于自然的对象化,也即是在西方人的认识中,自然是与人相对立、甚至相敌对的存在。通过分析理解自然、通过技术征服自然,使自然屈从于人的目的,是自苏格拉底、尤其是迪卡尔以来西方思想和社会的基本走向。这种思维的长处在于能够从细处着手,逐一攻破自然的谜题。但另一方面,它导致了人的物欲的恶性膨胀和对科技、工具理性的盲目崇拜,给地球生态和人类自己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二十世纪以来,西方知识界对此有深刻的反思。
人们常常把“天人合一”视作中国传统思想的一个特征,但在这个大特征之下,各种流派差别很大,在儒家和阴阳家那里,虽然人与天之间存在一种互相影响、互相印证的关系,但归根结底天只是人的一个投影,人最终盖过了天。道家则不同,道家是把人放在与宇宙万物同等的地位,他们同样受创生和维持宇宙的力量——道——支配。庄子的“齐物我”正是这一思想的极端化,提倡人的物化,其结果是在心灵通过漫游获得想象中的逍遥,但人的生命力、原创力却被彻底扼杀。所以在庄子的逍遥背后,有种深沉的悲哀。他的妻子死时,他鼓盆而歌,也许不是因为达观,而是因为极度的悲哀,他感到在宇宙的规律面前,人和石头一样无法摆脱受支配的命运。超脱其实是放弃反抗的另一种表现。老子对道则表现出一种虔诚的信任。
在人类环境急剧恶化的今天,环境保护已经不只是一种政策,它牵涉到人的整个物观的改变,即我们如何看待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是继续相信“万物之灵”的自大想法,还是谦卑地把自己视为万物的一种,与其他物种和整个自然界和平相处。老子的物观无疑对当代人类有极大的启发。“无为”的思想在这一领域也发出独特的光辉。以水文学为例,在征服自然的传统观念下,开发水利的基本思路是筑大坝、建电站,西方国家在饱受生态灾难折磨后,痛定思痛,认为这种人为地、强制地改变自然环境贻害无穷,所以最新的趋势是拆大坝,恢复原有的生态环境。而在道家的故乡,决策者依然沉浸在好大喜功的迷梦里。
道家的宇宙哲学
在西方,对道家思想领悟最深的无疑是物理学家们。从玻尔开始,新物理的理论家们越来越感受到道家思想的魅力。美国科普畅销书之首《物理学之道》就深入分析了新物理与东方神秘主义、尤其是佛家和道家思想的关系。书名的道正是老子所说的道(英文Tao)。传统的西方哲学和科学观认为,世界最终是由某种实体的物质单元构成的,但亚原子物理的发展是人们认识到,从实体的观念认识微观世界是不可能的,质量只是能量的一种形式。把亚原子粒子视为实体是没有用的,它们只是能量流,目前最小的单元——夸克(具有分数电荷)不再定义为实体,而定义为能。在微观领域,比实体更重要的是关系。与西方的地火风水四元素说不同,中国的五行和道家的阴阳观念都是非实体的,而是功能性的。换言之,金木水火土和阴阳不是物质,而是功能,每个共能都对应着无穷多种物质,而且阴阳都是在关系中才有意义,没有固定的所指。比如父在君前面出于阴位,在子前面则处于阳位。
另外,宇宙如何起源于无,现代物理学也提供了新的理解。有了反粒子的支持,新物理理论认为,宇宙的总能量为零。由于量子的不规则涨落,可以在瞬间造成正能量和负能量的出现,由于能量可以转化为质量,从而出现了物质,启动了多米诺效应,逐渐演化到今天的世界。同等质量或能量的正反粒子相遇会发生湮灭现象。从这个角度,无中生有,有无相生,道生一,一生二,二胜三,三生万物,就不仅仅是对宇宙创生的直觉了。
这里并不是说老子能够预见到今天物理学的结论,而是说道家独特的思维方式(对无形、整体、功能的重视)蕴含了独特的悟性,对于积木式的西方哲学和物理可以起到补救和借鉴的作用。
道家的处世哲学
老子经常被人误认为“圆滑”,这完全是对其思想的误解。至少在老子(庄子有所不同)那里,道家还是一种积极的哲学。老子最推崇水,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也就是说利世利民,却丝毫不计较个人的处境。“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除了承担众人不愿承担的逆境之外,心胸还要深沉宁静,交友真心诚意,说话诚信可靠,从政有条不紊,做事善于发挥特长,行动善于把握时机。这样的人,怎么能用“圆滑”概括?最重要的一点,“功成而弗居”,不居功自傲,因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连创造万事万物的天地都不夸耀,我们有什么资格夸耀?在对待不同观点上,老子和庄子不同。老子觉得,是非难以区分,虽然自己信道,却不贬斥他人,他说别人敬畏的,自己也应敬畏。庄子一方面大谈无是无非,一方面却对不同观念的人极尽挖苦之能事,可怜的孔子是最大的受害者。后来的佛教反对执著,通过去除功利心做事来消除“业”,在老子这儿已经有先驱了。
谦卑、仁慈、踏实,这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
道家的语言哲学
道家是最早认识到语言有限性的学派。老子意识到,我们可以描绘任何有形的东西,但对于无形的存在本身,我们却无从描述,因为语言本身是有形的。所以道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一个用了就要赶快扔掉的名字,否则就是对“道”的误解。庄子进一步发挥了老子的观点,认为不只“道”无法言说,人的很多经验(比如工匠轮扁造轮子的诀窍)都是不可言传的。语言如同道路,只能在经验的原野上留下一些印迹和标示,人类经验的大部分都落在这些道路之外,只能近似的描述,所以要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庄子的这些理论为佛教的传入作了很好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