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惠王的宫殿里,墨子解下自己的腰带,在坐席上环绕为城,然后取出一些小木片来代表攻守的器械。“请您发起进攻吧。”他充满自信地对公输般拱了拱手。
公输般想要一击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跨,他首先运用的正是自己最新的发明——云梯:“我所造的云梯,与宋城一般高大,下置六轮,推到城边,用辘轳绞起车上的高梯,长一丈二尺,搭上城堞,士兵们缘梯而上。请问你怎样防御?”
公输般把一块木片推近腰带围成的城墙,却被墨子用手拦住了:“且慢。云梯是庞大的攻城器械,您不可能带着它长途行军,一定是拆成散件,到地方才开始组装,并且组装后推近城墙也需要一段时间,对吗?”“正是如此。”公输般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地回答。
墨子挺了一下腰,把一块木片放在腰带的内围,正对着“云梯”:“那我就有时间建造‘行城’来抵御。行城用木材架构,高城二十尺,宽十尺,探出城墙外二十尺,上面模仿城堞建造掩体和了望孔。行城外包覆着竹编的‘答’,上涂湿泥,可以遮蔽箭矢,并防火攻。行城上的士兵,挑选力气最大的十人手持长杆抵御云梯靠近,五人手持利剑阻挡想要攀爬过来的楚兵,另有士兵持弩,听鼓声指挥,或者交错射击,或者覆盖射击。这样的防御,再加上滚木、擂石、灰瓶、沸水泼下,您的云梯攻城法还可能奏效吗?”
公输般不禁目瞪口呆……


以上所设想的场景和对话,并非凭空捏造,都可以在《墨子》一书中找到依据。《墨子》成书大致在战国中后期,《汉书·艺文志》称原有七十一篇,今仅存五十八篇,是不同时期、不同支派的墨家弟子集撰而成,内容非常庞杂。后世学者往往将《备城门》、《杂守》等十一篇单独结集来研究,因为这些篇章所谈的内容与它篇迥然不同,不是哲学著作,而是兵法精要。

从这些篇目的名称就可看出,墨子及其弟子们所谈的兵法,主要为守城之术,这是因为墨家讲究“兼爱、非攻”,反对主动发起战争,因此关注的重点都放在防御战方面。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卿大夫们的采邑的中心必然是城池,绝大多数战斗都围绕着城池来展开,因此墨家重守,首在城守。

墨子城守十一篇〔应为二十篇,亡佚九篇〕,首先是《备城门》,开宗明义地讲述说:墨门大弟子禽滑厘问墨子:“现在诸侯离叛,天下动乱,以大攻小,以强凌弱,我想帮助小国防守,应该怎么办呢?”墨子问他:“你想要防备敌人怎样的进攻?”禽滑厘总结说:“当今之世攻城常用的方法,不外乎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这十二种,该怎样一一应对呢?”

我们所能够想到的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方法,早在两千多年前,禽滑厘就已经逐一道破了,但更为惊人的是,墨子还能够将其逐一击破。所谓临,就是建造土城以攻击城内,后世将其发展为可活动的临车;所谓钩,就是用绳钩缘城而上;所谓冲,是指冲车;所谓梯,是指云梯;所谓堙,是指填塞城濠;所谓水,是指水攻;所谓穴,是指挖掘城基,然后以火焚之,藉以使城墙崩坏;所谓突,是指突击城门;所谓空洞,是指挖掘地道,突入城内;所谓蚁傅,是指密集强攻;所谓轒辒,是指轒辒车〔一种用生牛皮包裹,可蔽矢石的城下作业车〕;所谓轩车,是指高过城墙的侦查车,亦称楼车或巢车。

《备城门》篇是总论对于城门、城墙的防御措施和人员布置、物资部署。其次《备高临》、《备梯》、《备穴》等篇,则逐一破解十二般攻城方法,最后《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等篇,则就祭祀、战术、军法等各方面加以补充说明。可以说,除《迎敌祠》开篇存在着某些荒诞不经的所谓兵阴阳的描述外,全部都是古代军事科技的无价瑰宝。
春秋战国时代,城墙大多是夯土垒建的,其后逐渐变为砖砌。然而在爆炸物发明前的千余年间,攻城手段很少有技术性的大突破。对比另一部城守专著、南宋陈规的《守城录》可以看出,除火器外,宋代攻城方的利器只增添了巨弩和砲〔投石机〕。而多人绞张的机弩,以及早期的石砲,在《墨子城守篇》中也都有着明确的记载,只不过大概因为射程尚未能及远,威力还不够巨大,所以只作为守城方的兵器使用而已。

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割据,战争频繁,无论是哲学思想还是实用科技,都因此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百花齐放,竞现异彩。可以说,《墨子城守篇》是冷兵器时代城池防守方面最系统、最完善也最高深的军事专著。

《墨子城守篇》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人员布置和物资部署;二,是武器装备和工程设施;三,是军法;四,是战术运用。可以说巨细靡遗,包含了城池防守战中的方方面面。

就人员布置和物资部署来说,守城一定要有人,同时还必须有足够的物资储备。《杂守》结尾处就提到:“在五种情况下,城池无法防守——城大而人少;城小而人多;人多而粮食缺乏;物资集散地距离城池过远;积蓄和富人都在城外。”其后还有后人补注说:“大致户口一万,城池三里见方,是比较合适的比例。”

城守各篇对于人员的区分和布置,有着非常详尽的叙述,包括青壮应该做些什么,老幼应该做些什么,妇女应该做些什么,以及应当任命具备何种资质的人担任各级守城将领、担任侦查兵、担任敢死士,等等——如此全民皆兵的动员,是和当时战争规模的扩大化紧密相连的。

西周和春秋前期,各诸侯国的常备兵员都是士,偶有平民参与,以战车为主力。鞍之战的时候,中原霸主晋国动用兵车八百乘,每乘三十人,才不过两万余人。到了春秋后期,晋的兵车数增加到四千九百乘,总兵力十五万。春秋战国之交,大量平民被编入军队,骑兵登上历史舞台,兵车的主力作用也逐渐被“徒步”所取代,步兵集群战术得到大规模运用。三家分晋,魏在全盛时期有“武力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赵有“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连最小弱的韩也有兵卒近三十万。

士兵的增加和人口的膨胀是密不可分的,相对的,城市规模也有了很大的扩展。春秋时代,一般国家的首都周围不过九百丈〔约六里〕,卿大夫的采邑只有国都的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九分之一。一般城邑住户不过千家,最少的只有十家,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碉堡。而到了战国时代,齐都临淄户口一度达到七万,而韩国的商业中心宜阳,据说“城方八里,材士十万,粟支数年”。城池攻防战的重要性和规模都日益增大,战斗也往往旷日持久。

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率五国兵伐齐,取城七十余座,只有莒和即墨无法攻克,前279年,即墨守将田单终于击破燕军,复兴齐国,围城战竟然持续了五年之久!

对照上述的历史背景,就可了解《墨子城守篇》中全民皆兵的人员部署,以及种类繁多、数量庞大的物资配给,确实不是空穴来风的呓语。

战国时代,铁器已经大规模运用到军事上,《墨子城守篇》中也有多处提及。按照城守篇的布置,城墙上一步〔古以六尺为一步〕设置一名兵卒,方圆两步必须准备以下器具——武器:一具连挺〔类似于双截棍〕、一具长斧、一具长椎、一具木弩、相应矢箭,以及二十柄枪;其它:一张答〔竹帘〕、一具渠〔已失传,疑为直立的木杆,张答用〕、二十支火炬和十五斤以上的石块五百枚。

《备城门》中详细说明了城墙上的各种应用武器、物资和设备,两步以上还有五步、十步、二十步甚至二百步和四隅〔城四角〕的布置,甚至连厕所的多少,具体位置,是否需要密闭,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和解释。而对于工程设施的介绍,更会令读者如同公输般一样瞠目结舌。

比如,《备穴》中提到,为了防备敌人挖掘城基,放火焚毁城墙,必须在城中建起高楼,派侦查兵日夜监视攻城敌军的动向,同时,如果发现城内某井的水变浑浊了,也有可能是敌人正在挖洞。最有效的作法,则是在城墙内侧每隔五步〔三丈〕就挖一个深两尺的洞,距离城墙一丈二尺,洞内放置容积四十斗以上的瓦罐一具,上蒙薄皮,派人日夜伏耳倾听,就能察觉敌人是否凿穴,以及从何方向开凿。

然后,从城内相对着敌人的洞开挖,塞入一系列长二尺五寸、粗三尺的瓦筒,瓦筒由上下两片瓦覆盖而成,相互间的缝隙必须填实。瓦筒内放置炭、糠,但不要塞满,洞口建灶,外张四具风箱。洞内张有隔板,一边挖,一边将隔板向前推,到接近敌人洞穴时,即快速冲破土层,然后灶内点火,鼓动风箱,以烟薰敌。为了防备敌人堵塞烟洞,隔板上还要留有一些孔窍,可以探出长矛以刺敌……

此外,对于挖洞的角度、长度、广度,以及支撑洞壁的木架的搭建方法,也都有详细的解说。就这部分来说,城守篇甚至是一部中国最古老的工程学方面的专著!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除了分配人员、物资,布置各种武器和器械外,《墨子城守篇》也提到了军法和战术方面的原则和细则。《号令》中反复申明,城内要分区负责,一旦失火,对肇事者、救火不力或者救火时喧哗、隔区救火的,皆斩,对于趁机作乱的则处以车裂的酷刑。而为了避免引起城内恐慌,平时严禁军民喧哗、集会、相视而泣,甚至连悄悄以足相碰,都要给以相应处罚。至于防守不力、阵前逃跑、出城投敌等等,则处罚更为严厉,甚至要斩或者车裂其三族〔父母、妻子及兄弟〕。这些严刑峻法,在战时是相当必要的,但同时也隐藏着相当浓厚的秦人的味道。

有罚就有赏,《号令》中提到,如能逼退敌人的进攻,并使其短时间内无法再来的,选最勇敢的两人,赐以高额俸禄。彻底解除围城状态后,有功者兵将赐关内侯、上卿等各级爵位,女子赐钱五千,参与防守的无分男女老少,每人赐钱一千,并免除三年赋税。

在战术运用方面,《墨子城守篇》提出必须在平时就注意城池的修补和物资的积聚,对于没有战略价值或实在难以防守的城池尽量舍弃,集中力量防御战略要点,得到敌人进攻的消息后就要分批派出侦查人员,随时关注敌军的动向,用烽火在各城间传递消息,用旗帜和鼓声来通知城内军民敌军的距离,诸如此类。

最重要的是,城守篇中明确指出:“凡守城要以尽量杀伤敌有生力量为上策,那些迁延日久,只懂等待救援的人,是不明守城之法!”千余年后的陈规在《守城录》中也提到,必须日夜不停地骚扰敌人,一得到机会就出城攻击敌军,使敌军伤亡惨重,疲惫不堪而自退,而不能仅仅被动消极的防守。就战术原则上,两者是相同的。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田单所以能用即墨一城的力量击破燕国大军,复兴齐国,就在于他无时无刻不等待反攻的机会。他先是使用反间计,让燕惠王解除乐毅的统帅职务,代之以骑劫,然后鼓舞城内军民同仇敌忾之心,夜布火牛阵,一战而燕军大败,撤至黄河以北。这是墨子守城方略的最佳范例。

《墨子》为不同时代的墨家弟子共同编纂而成,许多篇章的行文风格都绝然不同,甚至篇内也多重复和矛盾之处。城守各篇中所提到的刑罚、爵位明显有商鞅以后的秦国的痕迹,1975年云梦睡虎地秦简出土后,就更证实了这一点。因此后人认为,这些篇章主要出自西方墨派之手。

秦惠文王的时候,墨家巨子腹黄复居住在秦国,墨学的中心也因此转向西方,代表人物除腹黄复外,还有唐姑果、缠子等。西方墨派尊墨子的嫡传弟子禽滑厘为其始祖,因此城守诸篇基本上都是通过墨子和禽滑厘对话的方式来完成的。

墨家讲究“兼爱、非攻”,然而到了战国时代,周天子已经彻底权威扫地,天下没有了共主,地域观念日趋严重,任何一国的统治者都不会关爱他国之人,甚至要其关爱本国的百姓,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奢望。“非攻”并不能达成“兼爱”的目的。因此,经过墨子以后数代墨家的求索、奋斗,然而碰壁、失败以后,部分墨学门徒开始寻求另外一条保护百姓的道路。

某些学者认为,西方墨派的代表人物在秦国得到了重用,一方面为秦国研究攻防技术并付诸实践,二是参与秦国官营手工业的生产与管理。这一派别基本上没有留下哲学、社会学方面的论述,“以戈止戈”的思想或许在他们头脑中也只有模糊的概念而已。然而相比注重哲学的东方之墨、注重思辨的南方之墨,或许西方之墨在身体力行方面,更接近他们的开山始祖墨翟。

相信是秦国淳朴、勤俭的民风,以及严明的法令吸引了腹黄复等人投到秦惠文王门下。然而他们擅长的守城技术,却并没能在秦国得以发扬光大。秦有函谷关为屏障,并且自商鞅变法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当时最为强大也最富进攻性的势力,惠文王中后期就屡屡发兵进攻楚和三晋,甚至远征齐国。此后的秦国,非常懂得进攻,很少需要防守。

不过善守者必能攻,禽滑厘能够总结出攻城的十二种方法,必然对每种方法的优劣短长全都了然于胸,而墨子能尽破十二种攻城方法,假以时日,其弟子们也定能研究出反制之计。相信墨子和公输般在楚王面前试验攻守之策,如果换了墨子主攻,公输般主守,胜的也仍然会是墨子。因此西方墨派对秦兼并六国,统一天下,肯定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的。

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强秦军团向东推进,其后无疑隐藏着数代墨门弟子的血汗和巧思。同样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历史车轮向前推进,墨家思想在其中的演变,从“兼爱非攻”到“以戈止戈”,究竟是进步呢,还是歪曲呢,那就只有等待后人来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