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被称作羌的人群,分布在青海东部河湟地区,以及四川西北与西部的青藏高原边缘。在青海河湟地区,根据中国文献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这儿有宕昌羌、邓至羌、白兰羌等等。也就从这时开始直到宋元时期,北方或东北的游牧人群如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与蒙古人,以及西南方的吐蕃,先后进入这地区,将此地及土著人民纳入他们所建立的吐谷浑、吐蕃、西夏等国家或部落联盟之中。吐蕃的势力在河湟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使得当地人群受吐蕃文化很深的影响。因此,唐代之后许多中国文献都称河湟人群为「番」。元、明时喇嘛教在此广泛流行,在宗教力量影响下更加速河湟地区人群的「西番化」。也在此时期,中国开始以「乌斯藏」称旧时的吐蕃或西番地区。清代之后又称西藏,当地人则被称为藏族。河湟地区的主要族群因在宗教上、文化上早已「番化」,所以此时也就成了藏族。
四川北部到西藏东部的许多族群,在唐代也都被称为羌。其中哥邻,白狗,逋租、南水等羌,在中国文献中有较详细的记载。这四种羌人住在成都平原之西的岷江上游一带山中。这儿,在唐代被称做西山。因为中国人对这儿的羌人最熟悉,所以用「西山诸羌」来称所有西南的羌人。但事实上西山诸羌中的弱水、董悉、清远、咄霸等部,以及文献中其它羌人,都分布在西藏东部的雅砻江、澜沧江与怒江一带。宋代以后中国人还偶尔称川西、藏东的土著人群为「羌」,但更普遍的称法是「番」与「夷」,如嘉良夷、草坡番、青片番、黑虎番等等:同一族群有时称羌,有时称番、夷。民国后,接近西藏的各族群因宗教上的藏化而被称作藏族。于是,只有岷江上游从前「西山诸羌」范围内的部分人群被称为「羌族」。最后,在五十年代的民族调查与识别中,「羌族」这个人群范围被官方进一步的修正与确认。
中国人对于「羌」有绵延三千余年的丰富历史记忆。对许多中国(或外国)学者而言,这丰富的文献传统使得羌族成为民族史研究的绝佳对象之一。根据这些材料,历史学者重建卜个三千年的「羌族史」。虽有细节上的争论,但这样的「羌族史」告诉我们,一个几乎与华夏同样古老的民族,如何在与华夏的长期交往与对抗中部分一波波的融入华夏之中,另一部分迁徙、分裂、舆衰,最后只剩得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羌族」;他的支系成为当今西南各「氐羌系民族」,以及构成「藏族」的主要成份【1】。相对于这样的「羌族史」,我提出一个新的诠释(见第八章):中国人对「羌」的历史记忆,代表中国人自我意识的形成与扩张过程中,他们心目中西方异族概念的变化。因此,随着华夏的扩张,羌的概念也随之向西漂移。
那么,中国历史上被称为「羌」的人群,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群?同一时代的羌人是否彼此认同?他们是否称呼自己以及本族群的人为「羌」,也称自己的祖先为「羌」?现代羌族对于从前中国历史上的羌人有无历史记忆?如果有,这些历史记忆从何而来?他们的历史记忆与认同究竟是如何?历史上被称为羌的人群从未留下他们自己的文献记载,因此,我们几乎不可能全面探索他们的认同问题。但是,现在住在岷江上游一带的「羌族」,提供我们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透过对这些现代羌族的考察,分析他们的历史记忆与人群认同,观察他们的自称与对他人的称号,我们可以了解作为华夏边缘的羌族认同内涵。我们也可以藉此理解历史上「羌人」的本质,以及由「羌人」到「羌族」所反映的华夏边缘本质及其变化。
一、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羌族
被中国划为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之一的羌族,主要分布在岷江上游及其支流两岸的汶川、理县、茂县、松潘,以及绵阳地区的北川。人口数约在二十万人左右。另外,黑水县的各族群在民族区划上被当作是藏族,但当地的主要族群在语言与部分文化特征上则接近羌族。
环境舆经济生态
在这地区(图十三),岷江及其支流切过青藏高原边缘,造成高山深谷地形。主要城镇如茂县、汶川、理县、松潘以及主要公路,都沿岷江主流及其主要支流分布。许多老民族志称,沿河谷的城镇是汉人聚居区,羌族多住在半山上。以目前的状况而言,这说法并不完全正确。近年来由于州自治政府提供许多公共行政职位,以及观光业与经济作物带来的商业发展,现在许多羌族都住在城镇中。在这儿,他们与藏族、汉族、回族有密切的往来关系。
除了居城的羌族外,大部分羌族住在「沟」中的山腰或高山上。沟,在当地指的是从山中流出的小溪及其两岸地区。沿沟的大小村寨,是羌族的主要居住地。即使是在城镇中担任公职的羌族知识分子,几乎都是自小在村寨中长大:这说明羌族居城还是近几十年来的发展。最大的村寨,汶川的罗布寨有两百户左右,最小的只有三、五户人。茂县附近是羌族的最大聚居区。沿小溪沟分布的羌寨,多建在半山腰或在接近山顶的缓坡上。岷江及其庄要支流的两岸,若有宽广的河阶地也是许多羌族村寨的分布地。
在自然环境上,汶川、茂县一带由于过度开发以及气候因素,山上少林木。理县、黑水、松潘等地还有部分森林资源,但也在急速消失中。四十岁以上的报告人都说,从前这一带地方都是森林密布。森林主要由松木林构成,森林上方近山棱的缓坡(高度约在海拔3500—4000公尺),由于曰晒充足是良好的草场。森林下方的半山腰,被人们辟成梯状的农地。整个山区除林木外,盛产各种药材、菇菌类以及野生动物。总之,本地自然环境上的特色之一是:沟中垂直分布的丰富资源提供人们多元的生活所需,使得「沟」成为一个个相当自足的生态区。他们在山坡上种多种作物,在上方的森林问打猎、采药材及菌菇类,在更高的高山草原上放牧,生活所需大致无缺。另一个环境特色是:沟与沟之间因高山隔阻交通困难,使得沟中的住民成为相当独立的人群单位。
近几十年来,由于森林的破坏,传统经济受到严重影响,再加上商业经济的诱因,许多羌寨中的男子都在农闲时外出打工、作生意【2】。沿河谷的公路开发,也使得他们对外连络方便了不少。因此,各地羌族才有机会在交通枢钮城镇中彼此往来接触。但是,由于女性要负责田事与家务,使得许多旧时代的羌族女性,穷其一生没有与沟外世界接触过。因此,一般说来羌族男人所能接触到的外在世界,比女人所能接触的远为宽广。
语言
在羌区最常听见的共同语言是四川话:他们称之为汉话。三、四十岁以上的羌族(北川地区的除外),大多数都能说羌话与汉话,知识分子还能说普通话(北京话)。基本上,住在城镇中的羌族一般都说汉话。离主要公路较近的村寨也都说汉话。尤其是这儿年青一代羌族,大多已不太会说羌话了。或者,有些村寨说的羌话夹杂大量汉语词汇。离公路较远的村寨,或是公路旁较高的村寨,是说羌话的地区。但是,所谓》「羌话」实包括许多彼此沟通困难的地方方言。这些羌语方言,在语言学家的分类中,分为南部方言与北部方言。事实上,在同一方言群中,人们也不一定能彼此用羌语沟通。隔条沟的人说话不同,阴山与阳山面的人说话不同,在当地都是常有的事。
除了地域性语言差别外,男、女的语言使用也有不同。与女人相比,通常男人的汉话说得好很多。而且,除了汉话外,羌族男人经常还会说邻近藏族的方言。譬如:埃期沟的羌族男人,大都会讲热务的藏语。据他们称,这是因为女人不常接触外界,所以其它语言说不好。
即使在本族语言上,他(她)们也认为男人的词汇多而灵活,女人的语言则更具地方性。所谓男子的羌语词汇多而灵活,可能是因为他们用了许多汉语、藏语与邻近羌族方言的借辞。许多羌族男人能因谈话对象而说不同的语言。语言的使用表现了对话双方的社会距离。他们感到最亲切的是说本地羌话的人,其次是说汉话(四川话)的人。对于特别对象,如埃期的羌族与松潘一带的藏族通话时,他们会故意说藏语,以表示「我们都是松潘人」。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才说「普通话」(北京话)。
虽然如此,「共同的羌语」这样的概念在羌族中仍是很普遍的。在第三章中,我们曾提及羌族在主观上建立的.共同羌语』概念。他们仔细在其它羌族所说的方言中找寻与自己语言相似的因素,然后以此来强调「我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这说明与人群认同与分类有关的语言同异,常存在于人们主观意识中,与语言学家根据客观标准所建立的语言同异与分类不一定相符。除了主观上建立「共同羌语」的概念外,羌族知识分子也努力建立客观的共同羌语及文字。目前已完成了羌语拉丁化拼音系统,并进行以「曲谷羌语」为骨干的统一羌语运动。
自称族名
在「羌族」中,汉语和母语成为若即若离的两种认知体系,也反映在以这两种语言表达的族群自称上。各地羌族都以汉语自称「羌族」,以将自己区别于汉族、藏族、回族或彝族。但是,「羌族」原非一个族群的自称族名,而是汉族给予他们的族名。许多村寨里的甚至城里的「羌族」告诉我,他们是在解放之后才听说过「羌族」这名称。北川的青片地区有些老年人,至今一直弄不清础自己是藏族还是羌族。另外,黑水人究竟应是藏族还是羌族,这问题在羌族与黑水人间都有争论。
若以当地母语自称,羌族有许多对「我群」的称号,来称呼本村本寨或本地区、本民族的人。在地方上他们以本沟、本寨名自称:如小姓沟埃期村一组的人自称「背基」,二组的人自称「背哈」,三组的人自称「洁沙」,三个组的人对外自称是「美兹不」。
以母语称「本族的人」,茂县到汶川一带的羌族自称「玛」或「尔玛」,理县地区羌族自称「尔玛」,松潘地区羌族自称「日麦」,事实上,因为各地语音的细微差异,上述的玛、尔玛与日麦只是无数发音类似称号的代表。因此,虽然语言学家告诉我们玛、尔玛、日麦是同一语言的方言变化,但是各地羌族的确自称不同。而且,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中,玛、尔玛、日麦的范围都有些差别。譬如,一个松潘小姓沟的羌族青年告诉我,从前他们只知道「日麦」是小姓沟的人:至于其它地区,他们称松坪沟的人为「拘泥部」,黑水的人为「赤部」,红土的人(热务沟藏族)为「茶乎」。
沿赤不苏河由上而下的维城到沙坝问,有许多沟中的寨子。这儿许多老一辈羌族都说,从前「玛」就指的是本沟各寨的人:沿河以上各沟各寨的人都是「赤部」(有野蛮人之意),沿河以下各沟各寨的人都是「而」(汉人)。于是,自称「玛」而称下游三龙人为「而」的洼底人,在自称「玛」的三龙人眼里则是「赤部」。以土语自称「尔勒玛」而被下游洼底、三龙人称作「赤部」的黑水人,则大多数认为只有黑水人是「尔勒玛」:汉语的意思就是「藏族」。他们认为「赤部」是指更西方的嘉绒藏族,赤不苏的人是「啷」(半汉人),沙坝以下的人都是「而」(汉人)。在有些汉化深的地区,如镇平、镇江关及北川大部分的羌族地区,一般人只知道他们是「羌族」,不知道还有其它的自称族名。目前,大部分的羌族都将玛、尔玛、日麦等同于羌族。显然对于羌寨的人来说,玛、尔玛、日麦的范围,随着他们涉及外界的族群关系渐广,随着因此产生对人群分类的新看法,而有扩大的趋势。【3】
宗教信仰舆风俗习惯
羌族的天神、白石信仰、神林信仰,以及与这些宗教活动有关的祭司「端公」,都常是学者们研究、描述的对象。由许多著作中,我们能够熟知羌族的宗教及信仰。事实上,大多数这些所谓的「羌族宗教、文化」,都是根据在茂县、汶川附近羌寨中调查的结果。以此学者建构一个统一的「羌族宗教、文化」概念,而忽略地方性的差异,也忽略了世代间的差异。所谓地方与世代差异,也包含了汉化程度不同者之间的差异。以下我只举出一些例手来说明。
茂县、汶川、理县的羌族宗教信仰中,天神是最高的神。各地对天神的称法不同:「木巴瑟」是最普遍为人所知的称法。我在汶川、茂县一带听到的天神名称还有「阿巴木巴」、「木比塔」与「马别」。城镇中或是汉化严重的村寨中,人们经常说不清楚到底这些都指的是一个天神,或是不同的神。茂、汶、理的羌族也认为「玉皇」是最高的神。汶川一个村寨里的中年人告诉我,「木巴瑟」就是玉皇。汶川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也有同样的说法。但是村寨中的老人(前述中年报告人的父亲)说,木巴瑟是木巴瑟,玉皇是玉皇,两者不同。
羌族的白石崇拜,被认为是羌族宗教的标志。但是,白石被神化的由来,以及白石神在诸神世界中的位置,不同地区的人与知识程度不同的人,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在汶川地区,白石主要代表天神木比塔。在松潘小姓沟,白石只与祈求「六畜兴旺」有关。汶川地区,白石的由来与羌戈大战故事相关,这个故事有许多的版本。但部分羌族知识分子给白石崇拜一个理性化的解释:他们说「羌族过去在寨子里都用火炼打火,他们就发现白石的功用很大。就因此把白石放起来,就这样渐神化了。」无论如何,现在茂县、汶川等地的羌寨中,大多数的房子上已看不见白石了。相反的,房子四个角上放白石的习俗,在以汉语自称「藏族」的黑水人中反而更普遍。
另外,在茂县、汶川、理县等地区,汉人的佛道神祇如土地神、观音、齐天大圣、关羽等,都是羌人宗教的一部分。羌族祭司「端公」,无论在作法事或治病上,都可见到汉人道教的影响。汶川一带还祭水神,村寨的人称之为「王爷」。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则认为王爷就是「大禹」。
几乎所有的羌族地区都有神林信仰,这种信仰也流行在邻近的藏族地区。他们在寨子的上方保留一片树林,每年春耕播种后上山祭拜,每家至少派一男丁前往,祈求丰收及诸事吉利。这片「神木林」,不准砍伐,不准放牧。理县附近有些羌族村寨只保留神木林,不祭拜:他们认为上山祭拜是藏族的习俗。松潘小姓沟地区的羌族,则与黑水地区藏族相同,信奉藏传佛教,敬山神菩萨是最主要的宗教活动。在这儿,没有与天神有关的信仰,也没有玉皇、观音、土地等汉人信仰。流行在茂、汶地区的祭司「端公」,在小姓沟羌族中也被认为是「汉人的宗教」。
我们无法探讨各地羌族的风俗习惯。但是,与他们的宗教信仰一样,羌族的风俗习惯也表现极大的地域、世代与两性间的差异。以服饰来说,据有些民族志记载,羌族一般包青色或白色头帕,穿长过膝的长衫,外套一件羊皮挂子。女性则除包头帕之外,腰系绣花围群与腰带,衣服上绣有花边【4】。但现在,几乎只有女性穿各地传统服饰。据他们说,因为男人经常外出,所以穿汉装比较方便。所谓比较方便,就是在穿着上故意不强调自己的族群身分,以方便与其它族群的人有良性的往来。以女性的传统穿着来说,事实上每一条沟、每一村寨都有其服饰上的特色。因此,与语言的主观异同一样,如果一地的羌族认为某地羌族与他们有密切关系时,他们便强调两地的女性服饰有相同的地方。而当他们(或汉人)认为所有的「羌族」都是一个民族时,所有的地方差异都可以被忽略,所谓的「羌族传统服饰」就如此被描绘出来。
即使缺乏共同的语言、文化,当他们接受「羌族」这个族称来彼此认同时,共同的羌族语言、宗教、风俗可以被选择、创造出来。「羌历年」与「跳锅庄」就是其中的例子。原来汶川、茂县地区有在秋收后拜牛王神的习俗,后来政府将之更名为「羌历年当」,统一在十月初一庆祝。许多羌族仍记得,过羌历年是近四、五年的事,以前没有。「跳锅庄」(一种团体歌舞)的来源不详。有些茂县村寨中的人对我说,这是他们近年来才派人到县城中学回来的。据称,原来羌族有羌族的锅庄,藏族有藏族的锅庄。但是,据我在黑水地区的调查,并没有所谓的「羌族歌庄」或「藏族歌庄」;更正确的说法是,每一沟有一沟的歌庄,一寨有一寨的歌庄。有些羌族村寨的人则说在当地没有这传统。一九八九年,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推行跳锅庄,在许多庆典场合举办跳锅庄比赛。于是,这不但成了各地羌族的共同文化,也成了阿坝州藏、羌间的共同文化。
由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无论是由语言、自称、宗教、服饰等方面,各地区的玛、尔玛与日麦间都有同有异。由这些客观的文化特征,我们都很难定义什么是「尔玛」或羌族。反而,当「羌族」成为一种人群认同时,主观定义的「共同羌族语言与文化」逐渐在羌族中被选择、创造出来。
二、羌族的历史记忆
在前面我们曾提及(见第二章),凝聚族群的力量来自于宣称「共同起源」而产生的「文化亲亲性」(cultural nepotism)。那么,对于「羌族」这样的族群,什么样的「共同起源」造成他们的凝聚?汉族对「羌」三千年的丰富历史记忆,对于被称为「羌族」的人群来说,究竟有何意义?
在探讨羌族的历史记忆之前,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首先,像「汉族」这样庞大且历史久远的族群,以丰富的文字历史记忆来界定「我群」与「他群」自是非常重要。但是,对于被称作羌族的、没有本身文字记载的人群来说,「过去」常以口述流传的传说、神话、民间故事等来表达。以汉文字保存的历史记忆,只有受过相当汉式教育的羌族知识分子,或居住在城里或接近公路的村寨羌族,才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到。对绝大多数住在深山村寨的羌族而言,这些汉族历史记忆是他们难以获得,更难充份了解的。
其次,由于地理的隔阻,以及「沟」在人类经济生态上的自足性,被称作「羌族」的人群在接受自己是羌族之前,似乎并没有一个涵括全体「羌族」的族群认同,也没有一个共同的自我称号(autonym),更无整个岷江上游人群的集体记忆。或者说,从前这样的认同在他们中间是相当模糊,而近数十年来才逐渐清晰。因此,同一村寨的人以本村寨的起源记忆彼此凝聚。同一沟中各村寨的人,又以本沟各寨的起源记忆来彼此凝聚。当他们与外界的接触扩大时,「羌族」认同与各羌族地方次群体认同(如茂县羌族、松潘羌族与北川羌族等),让他们与更大范围的人群凝聚在一起。同时,汉族有关「羌」的历史记忆,被用来凝聚这新的人群。
再者,有些羌族住在城镇里或公路沿线,有些住在远离公路的高山深沟里:有些住在以羌族为主的地区,有些却住在邻近汉人或藏人的地区:少部分羌族受过高等的汉式教育,其余则没有接触过汉式教育,或只在寨中接受过很基础的汉式教育(小学),这些都使他们可能接触到不同形式、内涵的汉族历史记忆。社会背景(特别是当地的族群体系)不同,也使得「羌族」中各次群体从汉族的历史记忆中寻找不同的「过去」。对于被汉人称为「羌族」的人群而言,「羌族」只是他们认同体系的一部分。在这认同体系中的每一种认同,都让他们与一些人群凝成一社会群体。每一社会群体的凝聚,也都由其成员对于特定「过去」的集体记忆来强化。当他们意识到「我们都是羌族」时,各次群体都因本身的族群生活经验,而选择、利用、重新诠释各种汉族对羌族的历史记忆,来塑造并强化本身的认同。
以下的采访资料所呈现的,就是各不同地区的、不同世代的、居城与居乡的羌族,对于人群的共同「过去」或「历史起源」的记忆。
松潘地区沟中的人群
在家庭与家族之外,在羌族中最基本的社会人群便是寨子,现在多称「组」或「队」。通常3-5个组构成一个村,占居一个相当独立的生态区,往往是一条小「沟」。几个小沟中的村,又构成一个较大的地区聚落,相对而言,这也是一个相当独立的生态区。以松潘小姓沟埃期村为例。小姓沟是岷江上游的一条支流,这条支流又有许多小溪流入。因此,小姓沟中又包括了许多小沟。这些小沟中有许多村落,如小尔边、大尔边、朱尔边、姑纳村、碑子寺村、龙头寺等等(图十四)。座落在埃期(溪)沟中的埃期村,只是这许多村落之一。该村由三个组(寨子)构成:三组在小溪的左岸,一组与二组在小溪的右岸。
关于该村的来源,一个二组的人告诉我以下的故事:
1.最早没有人的时候,有三弟兄。大哥是一个跛子,兄弟到这儿(二组)来了,还一个么兄弟到一队去了。大哥说,我住这儿(三组),这儿可以晒太阳,所以三队太阳晒得早。么弟有些怕,二哥就说,那你死了就埋到我二队来。所以一队的人死了,都抬到这儿来埋。
一组与三组的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故事。由这个「三兄弟」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出来,同在溪右边山上的一组与二组较为亲近,他们与三组的关系相对而言就稍远些。这也表现在他们的宗教活动上。一组与二组有共同的「怱布姑噜」和「哈伯格烈」两个菩萨;而除了三个组共同祭奉的「格日囊措」外,一组与三组、二组与三组间,则没有共同的菩萨。
小姓沟所有的村寨,形成一种更大范围的族群认同。他们常说,我们小姓沟的人如何如何,主要是相对于邻近热务沟的藏族而言。譬如,一位埃期村的中年人说:「他们(热务的藏族)爱整衣服,皮夹克、水獭皮都整起,生活却很简单。我们小姓人不注意衣服,一到松林局就吃个几百块钱,几天不回来。」目前小姓沟各村,有说藏话的、有说汉话的、有说羌话的。龙头村寺庙的庙会,是这个人群的集体宗教活动。但是,埃期村的羌族提到「我们小姓沟的人时」,所例举的都是「河这边的」大尔边、朱尔边与小尔边各村,认为他们与埃期的人来自一个根源。据我所知,前两个村子是讲羌话的村落,在后一个村落中,羌话正逐渐被汉话取代。在小姓沟,我没有搜集到说明埃期、尔边三寨共同来源的传说。但是,在一个更大范围人群的起源故事中,小姓沟的人的确相信,或曾相信,他们是源自同一祖先。
这个更大的人群范围,包括小姓沟附近所有的主要地区人群(见图十四)。埃期村有叔侄关系的两个报告人,告诉我以下的故事:
2.从前有七弟兄,分到各地去住。松坪沟一个、黑水一个、镇江关、小姓、红土、旄牛沟、松潘,刚好七个。五个在附近,迁出去两个:一个在黑水,一个在茂县。
目前在国家的民族分类中,松坪沟住的是羌族,小姓沟大多数是羌族:松潘与旄牛沟则是藏族,羌族村寨都有。红土的人是藏族,说的是与其它地区藏语有较大区别的藏语。黑水的人被归类为藏族,但讲的是与小姓沟、松坪沟相似的无话;镇江关则是说汉话的羌族。以目前的行政区划而言,小姓、镇江关、红土、旄牛沟、松潘,都属于松潘县:这就是所谓「五个在附近」。松坪沟今属茂县,黑水是独立的县级行政区,因此他们说「迁出去两个:一个在黑水,一个在茂县」。当今,无论松潘地区的藏族、羌族,当他们说「我们松潘的人」时,似乎是指一种不包括黑水、松坪沟人的地域性认同。事实上,埃期村人与松坪沟、黑水的人现在还有密切的关系。从埃期村翻过山去,骑马约五至九个小时就是松坪沟与黑水。由于婚姻往来,埃期村的人常有亲戚在这两地。前面「七兄弟」的故事,也显示在这一带有个或曾存在一个广义的、跨越目前羌藏之别、跨越县界的「族群」认同。埃期村与松潘地区其它村寨,无论是藏是羌,共同祭雪宝顶山的菩萨。
更大的族群范围,就是「日麦」或是「羌族」。村寨中的人,经常说不出「日麦」确切的范围,或者说法不一。但是,当地知识分子告诉我,「日麦」就是羌族。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埃期村采访不到有关「日麦」的起源传说。但是对于羌族的过去,埃期当地人倒有一种说法:
3.羌族人以前很行,很霸道,很多人都想杀他。他们就联合起来,羌族就一个一个的被杀了,羌族就四处乱跑。羌族就在各地成家立业,羌族以前有很大的一块地方,很霸道。
4.以前以前羌族最坏,见人就打见人就杀,每个国家,世界每个国家见到羌族就打,见到羌族就杀。看到羌族的文字就丢在河里。所以现在我们没有文字。
这些数据显示,「日麦」所指称的族群范畴,已被「羌族」概念弄得模糊了。没有一群人需要重复强调「曰麦」的共同起源,因此有关的起源故事被失忆了。相反的,「羌族」逐渐取代「日麦」,成为包含所有自称日麦、玛、尔玛的人群。对埃期村的人而言,维系此族群认同的集体起源记忆,已不是「兄弟起源」故事,而是对于「一个曾经很强大的荒人族群」的记忆。这个社会记忆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羌人就在各地成家立业」,让自称羌族的人可能认同任何地方的人,因而造成一个不确定的、扩张性的族群边界。
由茂县到镇江关公路沿线的村寨,可能是汉化最严重的羌族地区之一。只有深入沟中的羌寨还流行羌话,其它地方都是说汉话的羌族。与「羌族」有关的记忆,在这一带流传最普遍的便是有关「樊梨花」的故事。镇江关、较场一带的羌族说,樊梨花是羌族的头人,镇江关就是樊江关(寒江关),羌族人是樊梨花的后代。他们说,较场是樊梨花当年练兵、校兵的地方。当地一个突起的土台,被称作是「点将台」,这是樊梨花受封为将的地方。热务沟的红土,被认为是薛仁贵变成白虎,意外被他儿子薛丁山射死时流下的血染红的。一个住在离镇江关不远的大尔边羌族报告人述说这个故事:
5.薛仁贵在一个寺院门口,在那睡着了。薛丁山河对面看有一只黑虎,他一箭射过去,就把他老儿射死了。他的血流下来,就把土染红了。热务的红土,是薛仁贵的血。红土那儿的藏族可能都不知道这些,这是我父亲跟我摆的。他那时在弄烟厂,那儿有些文化高的人说的。
我在茂县附近也常听到这类传说。一个茂县附近(水磨坪)村寨的老人,也曾指着一座山头对我说:
6.那个山就是白虎山,当年薛丁山射死他老子的地方。薛仁贵变成一只老虎,被他儿子射死。那山上还有一个白虎庙,我以前还上去拜过。
这些记忆,显然是从汉族通俗演义小说《薛丁山征西》中得来。许多地名如樊江关、较场,与地理标志如白虎山、热务沟的红土,成为帮助保存、维系与强化这些重要社会记忆的媒介。
茂、汶、理地区的羌族
茂县、汶川、理县,相对于松潘地区而言,被认为是羌族的核心地区。其中,汶川与茂县县城位居松潘一灌县公路与其它支线的交叉点上,附近村寨汉化程度较深。
村寨的地理环境,以及村寨的结构,都与小姓沟类似。不同的是,这儿的村寨较大且较集中,森林的面积较小。同样的,在这儿沟中各村寨也经常由「兄弟起源」记忆来彼此凝聚;几乎每一条沟中、每一村寨中都可采集到这类的故事。对于羌族的来源,当地人群的记忆远比小姓沟村寨中人所知的来得丰富。但一个基本记忆,「一个曾经很强大的羌人族群」,仍然是流传最普遍的记忆。以下是我在理县蒲溪沟、茂县永和乡与汶川龙溪采访到的故事:
7.羌族原来好战,我们蒲溪的人听说是黑水那儿迁过来的。三弟兄啥个,一个到蒲溪,一个弟兄拢老蛙寨,还有一个不清楚。
8.关于羌族的来源,听说是从西北那儿迁过来的。从小就听说,是给人家撵的。听说羌族以前很强盛,能征善战,后来中了别人的计,就打散了。
9.羌人在历史上被杀得多。因为好战,讨人嫌。败就败在他没有一个统一的语言、文字,将整个民族统一起来。
在汶川附近,还流传着木姐珠,热比娃的故事。大意是说:地上一只聪慧的猴子(热比娃),跟着下凡的仙女(木姐珠)上天。他通过了天神给予的重重考验,终于和仙女成亲,回到人间生养后代。据说,他们生下的子女就是羌人(玛)的祖先。这个故事广泛流传在汶川一带;各地的版本在细节上略有差异。汶川簇头村的故事是,猴子藏起仙女们的手箍,要仙女带他上天。雁门罗布寨讲的是仙女放羊子,与猴子谈恋爱。龙溪的说法是,仙女去背水,猴子躺在那不让路,仙女跨过时身上掉下三根羽毛:猴子捡了不还她,要挟仙女带他上天。
我所访问的松潘、理县、北川与茂县的羌族,都说没听过木姐珠与热比娃的故事。甚至于有些人还能明确指出,这是汶川附近羌族的传说。茂县的一位羌族知识分子对我说,他小时候也没听说过热比娃的故事,后来是在汶川做事时才听说的。即使在汶川附近,热比娃的故事也不是人人皆知。一位汶川龙溪的羌族告诉我,他小时候没听过热比娃的故事;这是在近十几年他出来做事才开始听说的。我在汶川簇头村访问了几位羌族农民,他们或知道有热比娃,但说不出热比娃的故事,有些根本不知道有热比娃。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在村寨中,热比娃的故事被传述得少,反而在城镇中的羌族对此知道得多些。热比娃的故事,被记录在羌族祭司「端公」的唱词中。1949年之后,端公在村寨中逐渐消失。另一方面,即使有硕果仅存的端公,他的唱词,据村寨中的报告人说,也很难让村民们听懂。因此村寨中的羌族常说不出热比娃的故事,是可以理解的。汶川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近十年来热衷于羌族文化的保存。许多羌族民间故事,包括端公唱词,被译成汉文出版。显然因此城镇中的羌族、能读汉文的羌族,较能够说出完整的热比娃故事。更重要的是,由于城镇中复杂的族群环境,使得城中的羌族比趄村寨中的羌族更需要强调羌族认同,因此热比娃的故事,一个羌族起源的故事,被他们集体强化、推广。
另一则流传在汶川、理县一带的民间传说是「羌戈大战故事」。这故事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大意是说:从前荒人与戈基人都住在这一带。天神失了牛,羌族人用计嫁罪给愚笨的戈基人,因此得到天神的帮助,打败戈基人。许多学者强调这是流传在羌族中的重要传说故事,事实上这个故事只流传在汶川、理县附近。松潘、茂县、北川的报告人(除了部分城镇中的知识分子外)都说他们没听过这故事。
即使在汶川、理县附近,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听过这故事。知道这故事的人,对「戈基人」的解释也不尽相同。在汶川县城工作的簇头村知识分子说,他家乡有这故事:但簇头村的村民告诉我,他们没听过这故事。一位汶川龙溪的中年知识分子告诉我,他小时候没听过戈基人,龙溪没有「戈基人」这个词。他并明确的指出,羌戈大战故事是学者在汶川雁门一带多次采访「整理」而成的。另一位龙溪老人,退休的小学老师,却跟我说龙溪有戈基人的传说。他说:
10.戈基人汉子比较矮,尽是石板的棺。结材有,讹布有,龙溪也多。这种传说多,我们羌族称他们「戈基」。我们羌族由甘南南下,到松潘,到岷江上游。戈基人早就在这了。我们羌族比戈基人聪明一点点。他们又憨厚又野蛮,他们脾气暴燥。羌族一忍再忍。最终羌人得胜。据说我们还是得到神的帮忙。我们敬拜玉皇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个羌戈大战是有:戈基和我们玛,尔玛,玛就是我们。
这位龙溪的小学老师显然是相当汉化的羌族。他明确的指出羌族由甘肃南部迁来:这种「历史」,事实上是汉族历史学者的说法。他将玉皇对等于羌族的天神,这也是汉化羌族的特征。因此,他对此传说的记忆可能得自于汉文书籍之中,至少汉文书籍中有关的记载丰富并强化他对此的记忆。
汉人学者常强调「羌戈大战」传说的历史价值。因为它说明羌族是由北方迁来岷江上游一带,如此可将汉晋北方的羌族与近代岷江上游的羌族联系起来。这样的「历史」符合中国学者对羌族的一贯意象一一羌族是广义的华夏的一支,是与汉人有长久关系的兄弟民族。许多汶川、茂县、理县一带的羌族,尤其是居住在城中的、热心羌族文化工作的羌族知识分子,都接受并强调这种「过去」,以此建立他们与汉族间密切的关系。
「木姐珠与热比娃」和「羌戈大战」这两个有关人群起源的故事,原为一群人的集体记忆:以此,这人群得到凝聚。在岷江上游,曾有多少人群曾分享此社会记忆已不得而知了。但是,现在这些故事显然被汶川、茂县、理县的羌族知识分子,以及汉族学者,用来解释羌族或玛、尔玛的起源。以此创造的羌族认同,是一种以汶川、茂县与理县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羌族认同。「木姐珠与热比娃」和「羌戈大战」这两个有关羌族起源的故事,目前尚未成为包括松潘、北川等地所有羌族的集体记忆。但透过各种有关羌族民间故事与羌族历史文化书籍的出版流传,透过经由学校教育传人各羌寨之中的羌族认同,终有一日将成为所有羌族的集体记忆。
在汶川有一种说法,称戈基人后来逃往北方黑水地区,成为黑水人的祖先。一位汶川知识分子说:
11.我们那儿还有些人说,戈基人朝黑水走了。我们称黑水的人生蛮予,不讲道理的人。羌语叫「剥罗子」,不讲道理的。不管是藏族、羌族,反正是黑水人。他们可能与藏族有关。剥,吐蕃。因为他们黑水人一直对这一带有危害,对理县、威州、绵篪。茂、汶、理是一体的;再扩大就是松潘、黑水。北川与这儿没什么关系,因水系不一样。
以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汶川羌族的认同体系中,茂、汶、理三县的羌族是羌族的核心,黑水人被排除在外。在更广义的羌族认同中,黑水人才与松潘人一同被包含于羌族之内。而这位报告人,若非将北川人排除在羌族之外,至少将之祝为与茂、汶、理的羌族关系最远的人群。这样的羌族认同体系,也表现在另一个汶川龙溪人所讲述的故事中:
12.人怎么来的?好像讲的是两仔妹还是啥个。两个成了家,怀孕了。怀了一年多生下一个肉团团。他们在山顶上,这肉疙瘩很细,就把它斩成几团,到处撒。第二天,到处都冒烟了,这儿一个人家户,那儿一个人家户。人就这样来了。后来洪水把人淹了后,就咸了九沟九寨。三落九坪十八寨,整个汶川、理县、茂县成了九沟九寨。那时一个寨很大的,还包括黑水,此川可能也包括了。
在此我们也可看出,对于所谓「九沟九寨」的分布,报告人仍以汶川、茂县、理县为中心,其次是黑水,最后才是不确定的北川。
北川羌族
北川属绵阳地区,与茂县间隔着高大的土地岭山。明清时期,这儿的居民被称为青片、白草,石泉诸羌(或番)。由于汉人栘入造成的资源竞争,以及政府对土著的赋税,明清时期曾屡次发生严重的「羌番作乱」事件。在强力镇压之后,这儿的土著成为极端劣势的族群。「剥罗子」是汉人对土著的普遍称呼。由于不愿承认自己是「剥罗子」,每个聚落人群都称上游聚落人群为「剥罗子」而自称汉人。因此,当地土著文化、语言,以及土著认同消逝得很彻底。相反的,出现许多自称祖籍为「湖广」或「湖北麻城孝感」的汉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在民族调查、识别与分类工作中,许多当地土著被识别为「羌族」。由于新中国贯彻民族平等及扶持少数民族的政策,使得许多祖籍为湖广或湖北麻城孝戚的人,又「陕复」了他们的土著记忆而成为「羌族」。
在历史记忆上,北川人以不同于茂、汶、理羌族的方式来定义羌族。一进入北川县城,任何人都会注意到这儿到处充斥着有关「大禹」的建筑与店招,如「大禹宾馆」、「神禹牌××」、「大禹纪念馆」等等。旧县城治城附近,更到处都是有关大禹的古迹。在一个介绍北川的短片「禹里羌乡北川行」中,十多个有关大禹的历史古迹,如石纽、禹里、禹穴沟、禹母洞、禹穴血石、刳儿坪等等,被当地人骄傲的呈现出来。
我们知道,在汉晋间就有「禹兴于西羌」、「禹生石纽」的说法。晋人常璩所著的《华阳国志》记载:汶山郡广柔地区有个地方,「夷人营其地,方百里,不敢居牧,有过逃其野中,不敢追,云畏禹神」【5】。大禹既是如此赫赫有名的华夏祖源人物,那么广柔究竟在那里,或大禹究竟出生在那里,一定是有争论的。
这些年北川县积极组织「大禹研究会」,招开全国性「大禹学术研讨会」,邀集学者鉴定「大禹故乡」及有关地理古迹。凡此种种,为北川争得了「大禹故里」的正统地位。北川羌族,尤其是县城中的羌族,以此强调他们的羌族认同。在这儿,由于深度汉化,本土语言早已消失,旧有的传说、宗教与风俗,除青片上五寨还保留些许外,也几乎消失殆尽。「大禹之后」成为他们羌族认同的共同起源记忆。以此,他们铨释了羌族与汉族的密切关系,也说明北川羌族在整个羌族中的核心地位。
汶川的羌族知识分子,对北川人的这些说法颇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认为,「刳儿坪」就在汶川羌锋镇附近的山上。出身汶川簇头村,在汶川县城长期从事文化工作的一位羌族对我说:
13.北川现在纯粹是吹的,他那儿既没有羌族,又没有羌语,又没有寨子…。大禹是他们说起的,事实上根本找不到像这边禹文化的痕迹。我们这儿除了大禹的痕迹外,端公所跳的舞步,经中央舞蹈专家鉴定是禹步舞。此川也没有。大禹走了,大禹的水文化仍然存在。羌族一直在疏导岷江,1933年迭溪海子形成,威理茂三县羌民还完成了第一期的疏导工程。听说李冰都是羌族。利用羌人的水利技术去修都江堰。
以下是另两位汶川羌族知识分子间的对话:
14.甲:大禹的故事,我小的时候都以为是我们这儿的事,最近几年,也就是开始过羌历年开始,有关资料就错认为北川。我年轻的时候在茂县读书,我们的校歌上都是,「名山跃跃(濯濯?),大水潺潺,禹乡…。」我总认为人禹生在我们这儿,茂汶理三县。我一个小学教师,我管这些作啥?人云亦云嘛。我说句真话,我这人爱说真话。后来都在开什么研究会,省民委也开会,(对乙说)你也去开会了吧!乙:对,但这问题还没得解决,我们汶川马上就要成立大禹研究会。甲:我对这问题没有考察,但我自小读书时,我是读古书的,这儿就是大禹的故乡。刳儿坪也在我们这儿,现在是咱个事呢?
事实上,理县与茂县的羌族也说他们那儿有大禹的遗迹。以上数据显示,不仅是北川羌族,所有汉化较深地区的羌族知识分子,都强调大禹为羌族的祖源。而且,北川与汶川地区羌族所争的事实上是:谁在此族群的核心,谁在此族群的边缘。
黑水地区说「羌语」的藏族
由语言学上的观点,黑水地区主要族群说的是「羌语」。而且,不像许多羌族村寨中羌语普遍被遗忘,「羌语」在黑水各村寨中保存、流传得相当好。相对的,他们的汉语一般都说得很差。由于语言,以及其它文化因素,许多羌族知识分子都认为黑水人应该是羌族。但是,在中国官方的民族分类上黑水人是藏族【6】;他们也以汉语自称「藏族」。造成这种分类的主要原因可能是黑水人信奉藏传佛教,在许多文化习俗上受藏区文化的影响,也因此他们愿认同藏族。
黑水人的民族认同,在本地人中也是相当困惑的问题。受到羌族影响的黑水人认为他们应是羌族,但大多数的黑水人认为他们是藏族。部分小黑水人(黑水支流知木林一带的人群),还认为他们自己是罗罗族【7】。然而,自称藏族的黑水人也知道,他们的话与草地藏族、嘉绒藏族都不同:相同的只是他们共同对藏传佛教的信仰。
在黑水地区,无论是在村寨中的人或城镇中的知识分子中,我都采访不到任何有关「藏族」或整个黑水人的共同起源记忆。甚至普遍流传在羌族间的「兄弟起源故事」,在这儿都很少听说。在此,凝聚黑水人的集体记忆主要是在宗教上。黑水人在各种场合都喜欢聚集在一起暍咂酒【8】。在开坛时,年长有地位者要先念开坛词祭四方诸神。首先念到的是最高的神,也是整个藏族最高的神,然后是次一等的,黑水与所有嘉绒藏族、草地藏族的神。然后是,黑水地区人群共有的神「欧塔基」。然后是,本地(如麻窝、芦花等)的神:最后,本寨的神、本家族的神。这种记忆,也在各种宗教活动中被集体回忆。譬如,在许多场合中一个家族神被祭祀、回忆:在另一些场合,本寨、本沟的神受祭祀与回忆:而每一家庭中张贴供奉的佛祖与活佛像,更经常强化他们的「藏族」认同。
羌族人认为黑水人应该是羌族,但羌族记忆中最重要的成分,大禹传说,对黑水地区的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有趣的是,羌族一方面认为黑水人是羌族,但所有藏族在羌族心目中的负面印象,都被他们用来描述黑水人。譬如,他们说黑水人脏,黑水人野蛮不讲理,作生意不老实等等。更重要的,他们认为黑水人与藏族相同,对国家不够忠诚。在羌族中,我曾多次听到他们述说「黑水叛乱」事件。这个事件大约是,在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曾有国民政府的遗留军官鼓动黑水头人苏永和抗拒解放军,并得到台湾方面的武器、物资支持。社会主义中国在争取苏永和归顺不成后,发动大军数路进攻黑水。最后,经过一番苦战黑水被攻陷。这事件的经过,后来被从事这场战役的郭林祥将军写成《陆上台湾覆灭记》一书,近年又拍成电视影集「雪震」。
苏永和与黑水事件,以及战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对苏永和的礼遇,以及苏永和逃亡海外与回归大陆的经过,在黑水人中都成为重要的集体记忆。在黑水地区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苏永和。他们热心的带领外来者去看苏永和的官寨遗址,就像北川羌族热心招待外来者去看「大禹故里」一样。苏永和成为黑水人认同的重要记忆;虽然许多人说,他们不认同苏永和的叛国行为。
三、羌族边缘:羌族对其他族群的历史记忆
羌族与所有的族群一样,不但以对自身的历史记忆来定义「我族」,也以对他族的历史记忆来界定我族边缘。前面我们曾提及,在羌族中一个最普遍的集体记忆,便是对于「一个被打散的强大羌族」的记忆。以下是这种记忆的两种版本;前者是寨子里的羌族所述,后者是城里的羌族知识分子说的。
15.羌族以前相当好战,到处打打打。羌族人为什么这么少?他就是打绝种了。以前羌族是很强大的民族,打汉族、打藏族。后来大家就联合来打他。现在都打散完了,所以住在高山上。回族、汉族住在下面平地。16.羌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嘛,在炎黄以后,形成华夏民族,羌族是重要的部份。形成许多部落后,争地盘。又因为没有统一的语言文字,没有团结起来。在战乱中,引起其它民族的不满。他们就结起来,与羌族作战。打了很多代,七、八代。打分散了,云南、贵州、越南、缅甸、柬普寨,听说都有羌族。游牧羌流落得比较广,包括大小金、四土、黑水、马尔康。后来秦始皇中央集权,情势又更恶化了。汉代羌族几乎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因为历史长,有优越感,说大禹如何如何。但是当地羌族可能没有一个人知道羌族的历史。
能读汉人史籍的羌族,显然比村寨中的羌族有更丰富的历史记忆,但是以上两种记忆的结构是相同的。这种社会记忆有两个功能:一方面它说明为何现在羌族是分散的、住在山上的人群:另一方面,它使得羌族可能找回失散的本族支裔。这种记忆,使得羌族在现实族群关系中寻找、铨释各种社会记忆,以定义他们与「他族」间的关系。
藏族
羌族虽然将藏族视为他族,但羌族以不同的方式来说明他们与各地藏族的关系。大体而言,他们认为黑水的藏族与羌族关系最密切,其次是与羌族生活方式接近的四土人(嘉戎藏族),与羌族关系最远的则是草地藏族(游牧的安多藏族)。
接近藏族区域的羌族村寨中人,自然与藏族关系较密切。在松潘埃期沟,一个三十多岁的羌族告诉我,早些时并没有所谓的羌族、藏族之分。小时候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羌族还是藏族。甚至于这儿许多中年以上的藏族、羌族还记得,在小姓沟、热务沟、黑水、松潘草地一带(据说可远到龙溪、红札),曾存在两个人群组织一一牛头部(加喝)与羊头部(鄂博喝)。这两种人群组织打破所谓的藏、羌之分。譬如小姓沟羌族中,埃期村人是羊头部,大尔边人属牛头部。一个原住热务红土区的藏族老人对我说,他在藏区时是属于羊部落的【9】,后来寨子遭瘟疫、强盗,人死的死,迁的迁,于是他到同属羊部落的埃期村中做入门女婿。现在,关于牛头部与羊头部的记忆在小姓沟中几乎消失殆尽,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此名称以及含混不清的分布情形,以及两种人群在建筑上的差别(方形门柱是羊头部落,圆形门柱是牛头部落)。但是在小黑水知木林一带的「藏族」中,这种记忆还很深刻、普遍。
无论如何,小姓沟羌族认为热务沟红土区的藏族与他们关系密切。前面埃期村羌族所说的「七兄弟」故事,其中一个兄弟到红土去:这也说明了在埃期村羌族的心目中,红土藏族与他们有些亲缘关系。当地三、四十岁的羌族都还记得,「从前与红土的人没有太多的隔阂,现在分藏族、羌族,说多了也就有隔阂了」。黑水人说的话与小姓沟、松坪沟、赤不苏的羌话相近。因此,尽管羌族对黑水人的生活与日常行为颇有批评,但仍然认为他们与自己关系密切,或认为他们应该就是羌族。在埃期村羌族的「七兄弟」故事中,黑水人也被认为是其中一个兄弟的后代。
相对于埃期村寨中羌族以质朴的「兄弟起源故事」来诠释藏、羌关系,羌族知识分子的诠释方式就较复杂了。以下是三位羌族知识分子的说法:
17.红土的藏语,跟别的地方不同,跟别的地方都讲不通,但有很多藏语的词汇,里面又有许多与羌语共通的东西。羌语独特的多声部,他那还有一些。
18.我们与四土,嘉戎藏族,四分之一的语言都通。我看史书,宋书与明史,这一带都是嘉良羌,而不称嘉戎藏。宋明称吐蕃族,还没有藏这个名字。清朝才有藏族。因此嘉戎还是羌族。大、小金,生活上跟这边基本一致,只是语言有别。长相也一致。草地就不一样了,属于安多藏族。一看就看出来。草地的人较高大。我们跟嘉戎藏的关系,比与彝族的关系还密切。
19.有些羌族文化在藏区保留下来,如羌母(一种藏区戏剧名称),我到若儿盖才了解到。我一听,有些词与羌语一模一样。真正在牧区乡下,语言又更接近羌语。羌母中的一些传说,可能与这儿的相同。
在以上三人的陈述中,语言、生活、文化上的相似性,都被用来拉近藏、羌问的距离。嘉绒藏族与羌族在语言、文化上某些相似性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羌族强调这种相似却是相当主观的。无论如何,在许多羌族心目中嘉绒藏族是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人群。
虽然如此,在羌族的观念中藏、羌之间的界线也是非常明显。他们普遍认为,藏族野蛮而好作乱,对国家不忠。相反的,羌族忠于国家,而且国家有难羌族人就出来解围。这种族群界线表达在许多强调羌、汉、藏三者关系的历史记忆中。譬如,前面提及流传在茂县与松潘之间的樊梨花故事便是一个例子。
这故事出于中国民间流传的《薛丁山征西》章回小说。主要内容是:唐代时西番哈迷国造反,由薛仁贵率领的大军推进到「寒江关」时受阻。后来寒江关守将之女樊梨花(羌族的祖先)与仁贵之子薛丁山成婚,才解除危机。最后,幸赖武艺高强的樊梨花,唐军才打败西番。这个社会记忆的结构意义,事实上还是说「国家有危险时,羌族就出来」,并以平乱者与叛乱者划分羌族(樊梨花)与藏族(西番)的界线。在讲述黑水叛乱事件时,羌族人也对于他们如何帮助解放军打下黑水的事津津乐道。羌族所居的阿坝州是藏、羌夹杂地区。在这样的族群环境中,尤其不时有藏独活动传闻的情况下,严守羌藏间的族群边界对羌族而言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羌族认为他们与汉族在族源上有密切的关系,这也是他们要和与华夏作对的藏人划清界线的原因。
汉族
汉化村寨的羌族以及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以许多历史记忆来强化他们与汉族的关系。前者主要以孙悟空、樊梨花、诸葛亮与孟获等野史、传说来铨释羌族与汉族间的关系,后者则以「历史」来证明羌族与汉族的关系。在本质上两者并无不同。以下是两位羌族知识分子的说法:
20.我认为汉人羌人都是同宗,以前都在黄土高原。后来黄河冲积扇形成,向东迁了,农耕。这边只是游牧,吃不饱肚皮,就发生战争,这就是黄帝与炎帝。羌与姜是一体的。
21.汉族,整体的汉族实际上还是羌族,因为汉族的出现在西汉以后才有这概念。以前一、两千年就有羌族,甲骨文中有羌族没有汉族。汉族事实上是个个少数民族融合成的。汉族中大部份还是羌族‘羌族与藏族不同,他不愿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对中央政府一直是很拥护的。
在前面我们也曾说过,羌族历史记忆中一个重要成分便是厂羌人为大禹后代创,许多汉族知识分于也有同样的历史记忆。因此羌族不完全是对华夏而言的「边疆异族」,他们像是一种介于华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族群。城镇中羌族知识分子以身为如此的羌族而自豪。这样的羌族认同,在现实政治上的意义反映在一位羌族知识分子的话中:
22.羌不谋华娃。羌族自古就拥护皇帝,不搞分裂。国家有危险时,羌族就出来。
因此,某些为汉族出兵助战的记忆,如清末羌族到广东作战之事,如前面提及的樊梨花故事,羌族助征黑水的故事(10),以及古史中的大禹治水、李冰治水故事【10】,都在羌族城镇中广泛流传。
村寨中的羌族对羌、汉间的「过去」有另一种记忆。我在松潘、汶川附近都曾采集到类似的故事。
23.我们那儿,有与汉人打战的故事。大概是说,汉人很狡猾,羌人很笨。打来打去,最后分不出胜负。两个人就分地皮,到处去作记号,最后以此分地盘。羌族的人,以两边的树打结做记号:汉人埋石做记号。汉人最后放把火,羌人所做的记号都没了。汉人将石头翻出来,结果好的地都归汉人。羌人没有地盘了,就上山了。
24.松潘一个孤儿,赤,很有本事,带着羌兵要打成都。走到灌县的白沙吗?还是那个城的时候。汉族兵怕打不赢羌兵,就用计谋。在城外编了一双草鞋,五尺长,立个扁担五丈长。另做个假的屎五尺高,用红薯玉米等。羌兵走在这就吓到了。怎有这么大的人。于是往后撤兵。汉人就往后撵。撵到松潘,两个民族就坐下来谈判。以后就一同修桥补路,一同过年过节。
25.不是那个诸葛亮七擒孟获吗?捉了放,捉了放,后来孟获说那么谈和好了。怎么谈和呢?诸葛亮说,我只要借一箭之地。就是射一支箭距离的地方。孟获说,那能有多少地?行,就这样。后来箭射出去后,诸葛亮使诈,派人将箭带到远远的地方去插,打箭炉还是那里?于是灌县一带平地都是汉族的了,羌族就上山了。
羌族知识分子以「历史」来诠释羌族与汉人之间,或与汉人化身的国家之间,密切而友好的关系。以上这两则故事则显示,在日常生活中与汉人接触的村寨中羌族,如何以「过去」来表达他们心目中的汉、羌之别。这些记忆说明,羌族将自己视为一个老实易受骗的民族,相对于汉族的聪明、狡滑。他们以两种对比一一居于山上与居于平地,老实与狡滑一一来诠释羌、汉的族群边界。
彝族舆日本人
彝族与羌族虽然都主要分布在四川省,但在族群地理上却不相衔接,因此日常生活上接触得不多。羌族从彝族地区买来猎狗【11】,这是目前两族群往来的少数管道之一。许多羌族知识分子都告诉我,彝族是羌族的支系,是羌族分过去的。或者他们说,彝族自己也认为他们的祖先是羌族。羌族并指出,彝族与羌族在生活上、在服饰上,甚至在语言上,都有相似的地方。
中国历史学者曾建立一「氐羌系民族」的概念。氐羌系民族,指的是一些西南民族如彝族,哈尼、纳西等等,学者认为他们的祖先是由西北南迁的古氐羌人。显然,羌族知识分于由汉族学者那儿得到民族分类以及有关的历史知识。在这些知识以及从别处得到的知识中,他们选择部分来定义自己或定义其它族群。在这其中,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是选择、诠释某些「历史」与「知识」的基础。因此「知识」与「历史」成为族群角力中争辩的对象。 Louis Dumont曾提及人类间不平等的一种形式一一包含中的对立(the encompassing of the contrary)。也就是说,整体(母体)与分支间的不对等的阶层关系。他举的一个简单例子就是:因为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变的(男人中包含女人),因此在男女的对立中,女人劣于男人【12】。羌族对彝族的看法,也是这样的例子。当羌族说彝族是羌族的一支时,他们实际上表达的也就是一种不对等的族群地位(彝族的地位劣于羌族)。
一位彝族知识分子告诉我,他不认为彝族是北方南下的「氐羌族系」的一支,而认为彝族是东方迁来的。他指出,夷、彝同音,彝出于东夷。更让我讶异的是,他说彝族可能是日本人的祖先。他告诉我,日本语文法与彝语的文法很像。他又说,日本皇家有些宗教仪式,连日本人自己都弄不清其意义了。天皇的一个代表,一位日本学者,到彝族地区来看了彝族的宗教仪式后,那位日本学者说,他终于明白日本某些仪式的意义与源流。
在羌区的采访中,我得到同样的说法。羌族也认为他们与日本人有些血缘联系。以下是松潘小姓沟埃期村一位少年所说的:
26.有些人说,羌族是日本人的舅舅啥还是怎说的?解放后,日本人还在问。羌族人以前很行,很霸道,很多人都想杀他。他们就联合起来,羌族就一个一个的被杀了,羌族就四处乱跑。羌族就在各地成家立业。羌族以前有很大的一块地方,很霸道。解放后,还有日本人的头头来。他说,羌族是日本人的舅舅,说羌族怎么没见了?所以后来茂汶就弄一个羌族自治州说。就有了羌历年。就是日本人问的。
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对此有更多的解释。由历史根源、语言、文化特征等等,证明羌族是日本人的根源。
27.说日本文化与羌族文化有关是有其逻辑性的。日本人的文化有些是由羌族传过去的,所以是大概念下的小概念。一部分羌族落入日本;任乃强的《四川上古史新探》也有类似的观点。
28.日本话与我们羌语很相近,譬如我问来这儿的日本人,他们说do-jo是请坐的意思,而我们那儿的话do-jo也是请坐的意思.
29.日本人也到我们这儿来过几次。他说是,羌语没有ㄤ韵,日本也是没有。发音上互相接近。再加上秦始皇找不死药,向东方送了三千童男童女,这三千童男童女就是羌族。就是这里的人说的吧。秦始皇本来是羌族;秦是西北出来的。
在一些学术研究中,羌族学者也说明羌族与日本人的关系【13】。为何由城镇到村寨的羌族,都认为日本人的祖源是羌族?为何,有些彝族人也认为彝族是日本人的祖先?这问题可由两方面来思考。首先,日本学者到这儿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其次,日本及日本人在羌族或其它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中的意象如何?
关于第一点,我们可能很难知其全貌。日本学者到荒区作研究访问,他们在与羌族访谈中,或在酒酣耳热的应酬中,可能说了些表示友好的话。这些话,被羌族知识分子解读、回忆、传述后所造成的社会记忆,可能与日本学者的原意大有差别。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学者对于满、蒙或北亚游牧人群的考古与历史研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旨趣就是在「找寻日本人的祖先」。可能在同样的动机下,日本学者在羌族、彝族地区造成当地人群对日本人的上述社会历史记忆。
由第二点来说,即使日本学者说了些有趣的话,它们会被羌族接受、扭曲、夸大,并由城镇到村寨广泛流传,必然有些社会背景使然。改革开放之后的中日经济合作,以及伴随而来的中曰文化交流,在中国各地进行得如火如茶。近年来,商品化的科技产品也逐渐深入羌族地区。其中,「日本人做的东西」在羌族群众中不仅是备受宠爱,也几乎被视为科技文明与最高物质享受的化身。在羌族地区,人们经常在言谈中表现对日本科技或日本人的钦佩与崇拜。或许是在如此对日本人的意象下,羌族群众强调他们与日本人的血缘关系以强调本族群的地位。
四、羌族记忆与羌族认同的本质
羌族的村寨,多处于相当封闭而独立的地理环境(沟)之中,这一特点,使我们得以探索最基本的族群认同问题。住在同一沟中的羌族,对本地各村寨的由来常有「兄弟起源故事」的社会记忆。在这缺乏文字,社会记忆依赖